凡尔纳·哈瑞思
凡尔纳·哈瑞思是南非著名的档案学家,自从2004年起一直在曼德拉基金会工作,负责曼德拉个人档案和文献研究工作,并是曼德拉私人档案《与自己对话》出版项目的负责人。
哈瑞思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我们纪念曼德拉的最好方式,是认清现实,继续为更多人争取自由。正如他所言,自由之路没有止境。如果人们生活贫穷,没有工作,孩子们无法接受好的教育,那么他们就不能称之为自由。这也正是曼德拉的遗产意义所在,为更多的人去争取自由。
凡人曼德拉更受尊敬
新京报:第一次见到曼德拉是什么时候?
哈瑞斯:2004年加入基金会时,我第一次见到曼德拉。他跟我谈话时笑了起来,我怀念那种笑容。
新京报:曼德拉的葬礼上,世界多国领导人前来送行。曼德拉赢得这种尊重的原因是什么?
哈瑞斯:我觉得是两方面的原因:他作为自由斗争精神的象征、以及他的人格魅力,他是一个非常温暖的人。
新京报:在你眼中,曼德拉是个怎样的人?
哈瑞斯:在我脑海中有两个曼德拉:一个是我们从媒体认识的那个世界偶像、公众人物曼德拉,一个是我作为一名雇员所认识的那个马迪巴(曼德拉的族名)。我很容易就能将这两者分开。前者是一种建构,讽刺的是,他带出了我们心里的“坏”,因为每个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恐怕都忍不住想利用自己和他的关系,从他巨大的影响力中分一杯羹。而后者,作为一个普通人的马迪巴,我从他身上学会了最大善意的爱和倾听。
我不为前者所吸引。尽管早在上世纪80年代,曼德拉就成为了我眼中为南非争取自由平等的偶像。在他担任总统期间,我在政府部门工作,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爱国热情。但是,作为公职人员和学者,我也清晰地看到了曼德拉所犯下的错误。
对于后者,我真的不止一次地被他所感动。
曼德拉善于倾听不说教
新京报:谈一谈让你感动的那个马迪巴吧。
哈瑞斯:我认识的那个马迪巴,不止一次地让我感动。我说说曼德拉的四种品质吧。
首先,曼德拉有一种本能,去倾听别人而不是去说教。不管是名人还是普通人,是事业有成还是身份卑微的人,他对每一个人都会注意倾听。他说话的时候,从不浪费唇舌说废话套话。
第二,曼德拉有一种强大的自嘲能力。我记得有一次他从办公室去门口见媒体,只有一段走廊,他走得很费力,都需要我来撑着。当我们到了门口时,见到了我的上司阿赫麦特·丹格尔,马迪巴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可以稍微轻松下了(丹格尔来搀扶他)。这时,马迪巴向丹格尔开玩笑说,“你现在终于能干点实事了!”
第三,是曼德拉从痛苦中学习的决心。他在监狱中没有浪费时间,学会了压迫者的语言,成为日后他在协商时的重要工具。
第四,是曼德拉与死亡“交朋友”的态度。我们一起工作时,他已经老了,谈论他的身体状况,是一个禁忌。但是他自己会调侃,好让我们这些人不再觉得沉重。
新京报:我们对“囚犯”曼德拉和“总统”曼德拉了解得比较多,但对于“慈善家”曼德拉,了解得不太多。能简单介绍下曼德拉的这个角色吗?
哈瑞斯:这个身份对曼德拉很重要。曼德拉在退休之后,仍然投身于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设立了很多机构。就任总统期间,他就成立了曼德拉儿童基金会。还有曼德拉基金会,做了大量抗击艾滋病的活动。曼德拉在总统任期后期表示,他在遏制艾滋病方面做得不够。因此,曼德拉卸任总统后花费大量时间投入到抗争艾滋病的斗争中。
这些活动,都是曼德拉认为自己在做总统期间,做得不够的事情,都是他未竟的事业。
鼓励公务员培养质疑精神
新京报:曼德拉的错误?能举例说明吗?
哈瑞斯:比如,曼德拉就任期间推行的经济政策;又比如,当时匆忙的社会运动造成了大规模历史档案的流失、损坏;比如他在任期间对艾滋病不够重视等等。
尽管我们看到今天的南非社会,的确比1994年之前更加平等了。但是这么多年来,南非的教育却越来越弱了,最大的问题是,老师们根本无心教学。回头来看,我们当时试图改造教育体系,但却没有向那些发达国家学习。我们在公共医疗、教育、就业等多个方面都存在问题。
新京报:这些批评曼德拉的声音,在南非的报纸上好像很难看到,为什么?
哈瑞斯:事实上,没有几家南非报纸能够做到批判性。但这正是曼德拉一直鼓励的,他鼓励我们要有批判性,有自己的想法,不要总是去做别人告诉你的事情。
1994年至1999年,曼德拉就鼓励公务员都有质疑精神,而不只是一味地去赞美和接受现行政策。很可惜,我们在1999年之后丧失了这种品质。我们的权力架构,对批判不再宽容。
新京报:对南非的这些问题,你认为该怎么解决?
哈瑞斯:解决的起点是去理解我们哪里做错了。此前我们拒不承认错误,否定了好多年。现实是,当我告诉我的孩子、我的侄子,告诉年轻人,曼德拉不是完美的,他也会犯错误时,年轻人根本不会相信你。尽管他们知道,再好的领导人也会犯错。
不过庆幸的是,现在有了一丝迹象,我们开始反思。
纪念曼德拉要总结错误
新京报:你和曼德拉平常交流多吗?
哈瑞斯:我们经常就档案问题和基金会的项目同他交流。但是2010年之后,因为曼德拉的身体原因,我就没有再和他当面交流过了。那时,讨论已经成为曼德拉的负担。我记得最后一次开会时,我们几个人就一个具体项目向曼德拉询问。他说,“听着伙计们,到了我这个年纪,有些事情你能记得,但有些事就忘了。我怕是不记得你们提的问题了。现在,你们介意我去看会儿报纸吗?”
新京报:你刚刚提到南非有很多社会问题,曼德拉都了解吗?他为何没有再过问呢?
哈瑞斯:卸任后,曼德拉非常关注社会问题。他经常看报纸,听人们汇报。但是曼德拉有自己的权力观,他在回忆录中就写到,自己太老了,不再适合继续当总统。他自动远离了权力,将权力交给下一代,这是曼德拉的一个原则。他对权力的看法是,权力需要分享,需要传递,需要流动;假如权力集中在一个团体、一个家庭、甚至一个个人手中时,就会产生问题。
对于政治上的问题,一方面,他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不允许;另一方面,他认为,在民主社会中,一个领导人如果退休了还去干涉政治,本身就会成为一个问题。
新京报:如何评价曼德拉的遗产?你认为,纪念曼德拉的最好方式是什么?
哈瑞斯:曼德拉的遗产需要理解。现在我们往往只看到了积极的一面,没有看到不好的一面。但曼德拉一直也强调,希望我们能看到两面,然后从错误中学习。
强人政治时代远去
2013年12月5日,南非首位黑人总统、反对种族压迫的偶像曼德拉因病逝世。南非总统祖马当日晚间发表电视讲话,“南非失去了她最伟大的儿子,南非人民失去了父亲。”
2013年堪称“告别之年”。3月5日,委内瑞拉时任总统乌戈·查韦斯因患癌症逝世;4月8日,英国前首相、被誉为“铁娘子的”玛格丽特·撒切尔因中风逝世;4月10日,英国生理学家,被誉为“试管婴儿之父”的罗伯特·爱德华兹病逝;10月4日,越南抗法、抗美战争重要军事指挥官、被誉为“红色拿破仑”的武元甲逝世;12月23日,“AK-47之父”、枪王卡拉什尼科夫与世长辞……
政治名人的离世,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拉美地区左翼代表、反美斗士查韦斯的离世,不仅改变了国内政局的走势,也对拉美左翼力量造成重大损失。马杜罗接过了查韦斯的政治遗产,但他能否真正扛起拉美左翼阵营的大旗,仍是未知;素有“铁娘子”美誉的撒切尔夫人是20世纪杰出的权力女性,她没有任何家世背景,凭借个人意志和务实精神,最终登上权力巅峰,并在英国推行了一系列激进且争议巨大的政策,被称为“撒切尔主义”;曼德拉95岁的人生堪称传奇,他领导南非人民取得了反种族隔离斗争的胜利,为新南非的诞生和发展作出了历史性贡献。
2013年即将过去,那个曾经深深影响我们的强人政治时代也在远去。
B06-B07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高美
(原标题:我们为什么要批评曼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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