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独占一间宿舍也挺好的,晾被子没人和我抢阳台。反正(我)不能死,也不会死,所以整天沉浸在负能量中也毫无意义,说不定哪天奇迹就会出现呢,病毒污染了身体,但污染不了心灵。从小被苦难打磨惯了,(我)有时都有点自虐心里,索性就让苦难来得更猛烈些吧,哈哈”
高校同志圈的隐秘社交网络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文・周凤婷(发自青岛、北京) 摄影・甄宏戈 制表・叶雪鸣
今年3月中旬,宁波市疾控中心公布消息称,至2014年底,宁波在校学生中已发现艾滋病病毒感染者37例,高校学生占31例,其中80%以上是通过男男性接触传播。一时间舆论哗然。
事实上,这一现象不仅出现在宁波,在全国范围,艾滋病在高校男同性恋群体的感染率也在逐年递增。根据国家卫计委公布的数据,2014年,青年学生艾滋病感染者占青年感染人群总数的16.58%,而2008年为5.77%,增速快于其他年龄段人群。其中,性传播是主要途径,据央视报道,青年学生中通过男男性传播感染已达81.6%。
高校学生处在青春期迈向成人社会的十字路口,他们刚刚脱离父母的管教,获得自由。在相对包容的校园环境,同性恋者逐渐建立对性向的自我认知,也有机会初尝性的愉悦。
拥有自由,也意味着面临风险。社交网络带来交友便利,也为不良信息的传播提供捷径。青年人涉世不深,容易轻信。自控不足,使他们更难抵挡快感的刺激和诱惑。而社会对同性性向的歧视,使多数仍生活在隐秘世界里的同志群体因为压抑更加放纵。青春期性和性健康教育的严重不足,又让这些感染艾滋的高危人群暴露在风险之下。
圈子
上大学之后,君君尝试过各种交友方式,来寻找和自己一样的人。
君君性别男,爱好男,是个“同志”。同志,是香港导演林奕华在1989年筹办首届香港同性恋电影节时为同性恋起的别名,借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君君是南方一所高校2009级的学生,2013年本科毕业之后继续留校念研究生,是这所学校同志圈里的“前辈”。君君伶牙俐齿,装扮时尚,甚至有些妖娆,很容易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带君君进入圈子的是他上大学后的第一任男朋友。两人通过人人网认识,君君称其为“隐藏在大众中的交友方式”,他的经验是:一般一个经常发自拍照的男生无缘无故关注了另一个陌生男生的账号,大概就是“看上了”。
因为对方长得帅,又是圈内名人,“去同志酒吧老板会给他倒酒的那种”,君君跟着他结交了第一批同志朋友。
虽然“好基友”已经是校园流行词汇,高校中公开出柜(承认自己的性取向)的同性恋极少。公开身份的,逐渐成为为LGBT(性少数人群)争取权益者。但面对校方的高压线,很多学生更愿意选择做好自己,但他们大多会对身边亲近的好友坦承性向。
君君也有同志好友,大学四年,彼此照面,心知肚明,但从未坦陈过身份。身份的共享,也仅限于自己的朋友圈子内。在看似平淡的人际交往的掩映之下,高校的同志们各有自己隐秘的社交网络。与爱好动漫,或者喜欢打球的小团体一样,这个圈子里也会朋友聚集在一起,三五人一块儿吃饭唱歌,聊聊圈内绯闻。
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同志都声称,自己拥有在茫茫异性恋人群中通过一个眼神就能断定对方是不是“自己人”的能力。但先进入同志交友圈,依然是男同们寻找恋人和朋友的主要途径。因为青春期的生理和情感需求,他们的圈子多了几分荷尔蒙宣泄的味道。
淡蓝公益的负责人憨憨上大学之后才建立对自己同性恋的身份认同,大一进入社交圈后非常不适应同志圈的交流方式。同志QQ群里主动加他好友的人通常直接问他的“情况”怎样,并要求“爆照”。后来他才明白,所谓情况,是一串数字,比如:25,170,50,1,分别为年龄,身高,体重,在同性关系中扮演的角色,角色分别有1(偏阳刚),0(偏阴柔),或者0.5(更中性)。对方根据这些信息和照片,会决定要不要“约”。
憨憨讨厌这种性交往指向太露骨的交友方式。
为了让校内同志有一个更健康的交友平台,憨憨在江西师范大学发起成立了校内第一个关爱同志的学生社团“彩虹社”。彩虹社在成立之初就被社联列为非法社团,公开张贴的招新海报也被强制撕毁。在中国高校,很少有校方认可的同志社团。这也非常不利于NGO进校进行艾滋病干预,无法进行有针对性的宣传。
但憨憨还是通过各种线索在学校里找到了100个同志,来自不同的学院。找到愿意对社团负责的指导老师后,彩虹社被默许以地下方式存在,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圈子。按照同性恋占人群中5%的平均比例,憨憨学校一万多男生中,至少有将近500个同志。
但憨憨始终不敢出柜。建立彩虹社已经是很大冒险,他怕一旦自己公开性向,会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并不是每个学校都有憨憨这样领袖级的人物,能够冲破阻力在校内搭建平台。他们更多像君君那样,依靠圈内前辈的引荐互相熟悉。
君君的第一段感情只持续了一个月,结束和开始一样仓促。那阵子君君深受爱情的挫败,后来他发现,短暂的恋情是同志圈的常态。
君君之后被很多男生追求,有人真心喜欢,也有的只是虚荣心作祟,觉得和他在一起有面子。因为没有将来可以许诺,男生之间的爱情似乎天然带上“那我们玩玩而已”的默契,也就少了所谓责任。君君自己也承认,有时候主动认识新朋友,仅仅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
酒吧
同志酒吧,是除了同志浴池和公园外,比较体面且固定的线下聚会场所。除了喝酒娱乐,进入同志酒吧更有一种像建立身份认同的象征意义。
君君好胜,前男友在酒吧总有人敬酒,自己也不差,为什么不可以?第一次去酒吧时,他大二,君君选择一套极为浮夸的装扮,胸前缀满了粉红斑点的白T,松松垮垮的短裤。那是他对同志酒吧着装的理解。
那个晚上,君君经历了小小的兴奋和巨大的失落。
兴奋的是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选择。没有男友,自己并不孤单。这是他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坐在同性恋社群中间。整个酒吧坐得满满的。灯光音响暧昧得恰到好处,这些男人和自己一样,性别男爱好男,可以毫无负担地搭讪和暧昧。
但君君很快感觉到拘束和格格不入。这些陌生的人,着装随意,谈吐粗鄙露骨。这里和外面的世界一模一样,鱼龙混杂,有帅哥,也有痞子。他才发现,同性人群并不是个个干净精致,大马路上趿拉着拖鞋的邋遢男人,也可能是同性恋。
在此之前,君君一直认为,只有足够优秀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同志。男同性恋是处于男性群体高端的人,才华横溢,长相出众。男同之间的爱情也来得更加纯粹。
但酒吧往往是一群荷尔蒙旺盛的人寻欢作乐的场所,每一次搭讪和眼神都充斥着挑逗和性的原始欲望。如果说同志酒吧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一个男人勾搭另一个男人而已。
酒吧承载不了君君那么高的期待。
但那一次去酒吧,君君认识了校外的新朋友,得以进入那个城市的同志圈。相较而言,学校的圈子单纯许多。但君君一直保持着圈内和圈外的平衡,他害怕一头扎入同志圈,会让自己被学校边缘化。
韩诺就属于埋头扎入同志交际圈而无法自拔的那一类。20岁那年韩诺第一次去同志酒吧,除了觉得台上充斥低俗语言的反串小品有些下流,对那里的一切他都欣然接受。酒吧让韩诺迷恋。
韩诺今年24岁,但他有着与这个年龄极不相符的感情经历。混青岛同志圈的都知道韩诺,也都知道他有一段“比较乱的时光”。
韩诺先后拥有超过六十个性伴,最多的时候他同时交三个男朋友,最频繁的时候,感情保鲜不超过3天。
这都源于他的泡吧经历。两年多的时间,每到周末,韩诺都会去同志酒吧。酒吧需要消费,他把奖学金都用在购置新衣服和买酒。实在没钱,就找熟人蹭桌,韩诺长着一张笑脸,见谁都笑眯眯的,招人喜欢。
午夜点表演结束后,大部分人离开了,留下的二三十人开始寻觅下半夜陪伴的对象,韩诺常常是留下来的那一拨。
韩诺找对象的条件很简单:看脸。分手的理由也随便:没感觉了。在一起后,当他发现着装光鲜的人过着和自己一样普通的生活时,立即没了新鲜感,没了在一起的欲望。年轻就是本钱,他总期待下一个会更好。
韩诺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糜烂。他有过一段持续三年的清纯初恋。刚进酒吧,他也会为男朋友和别人搞暧昧而吃醋。可在酒吧,感情就是用来暧昧的游戏。时间长了,韩诺不可避免地被影响,甚至被改变,他的爱被酒精慢慢稀释了。
如今,韩诺已经很少再去酒吧了。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那几年的生活,他依然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那么迷恋酒吧。他喜欢和这个圈子里的人在一起,彼此没有了面具,自在,口无遮拦。可回到学校,他却找不到朋友了。他试图讲些外面听来的黄段子、冷笑话勾引出身边的同类,但响应者寥寥。韩诺回想当时,如果学校也有一个“彩虹社”的话,也许自己就不会急于去校外寻找同类的社交场所了。
当年一起泡吧的朋友,已经很少联系,这个圈子间的关系太脆弱。为了保护自己,大家都以昵称示人。用别名建立起来的交际网络,随时会被正常的生活秩序干扰。韩诺已想不起那些人是怎么消失的,酒吧和他的同志朋友圈都一样, 只要持续有新人进来,离开的“老人”很快会被遗忘。临近大学毕业,他也成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