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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把牢底坐穿的人为了不让自己被窒息的压抑和死寂所击败，会用手掌抹掉裸露岩石上的尘土，积攒在牢房角落逐渐形成一块巴掌大的泥土，他匀出自己少得可怜的饮用水浇在上面，使泥土长出苔藓，日复一日观察苔藓的成长与变化。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是地球上最伟大的人之一：南非国父纳尔逊·曼德拉。
7月18日是曼德拉的生日，自2009年起，每年的7月18日被联合国设立为“纳尔逊·曼德拉国际日”，以纪念曼德拉为和平和自由事业的贡献。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在今年的“纳尔逊·曼德拉国际日”致辞中说：“今天，浮现在我们脑海中的是一位不怒而威，功勋卓著的伟人，为了和平及人类尊严他曾不知疲倦地奋斗。纳尔逊·曼德拉的一生有67年致力于改变南非人民的命运。他自己和家人也为其取得的成就付出了巨大的个人代价。而他的牺牲不仅惠及其祖国的人民，对所有地方所有的人而言，他也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就此而言，纳尔逊·曼德拉是我们的指路人。”
走过漫长黑夜的精神巨人
漫长的牢狱生涯对身体和精神的健康都是巨大的挑战，入狱的前十几年，曼德拉被严加看管，受到惨无人道的歧视和虐待，他睡在水泥地上，每天汗流浃背地在采石场把大石头敲碎。为了保持体魄，曼德拉每天早晨会在不足五平方米的牢房里跑步45分钟，做100个俯卧撑、200个仰卧起坐、50个深蹲。
1968年，曼德拉的母亲在家乡特兰斯凯的库努村过世，他甚至连回乡奔丧都不被当局允许。曼德拉父亲早逝，他9岁起被寄养在父亲好友、部落中的摄政王家中。成年后，他为了事业长年奔波在约翰内斯堡未能尽孝，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他感到巨大的愧疚。未及一年，他24岁、已为人父的长子桑贝基勒丧命于车祸，料理丧事的请求仍被拒绝。此时的曼德拉已到天命之年，精神上本已备受煎熬的他一度开始自我怀疑“把人民的利益置于高于自己家庭利益的位置上，这是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他在给妻子温妮的信中写道“现在，我很想你，好像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想念过你。在这样一个充满痛苦、不幸和失败的日子里，回忆这些会让我感觉好受一些……能够看得见的伤口固然让人痛苦，但是看不到的伤口才让人更加难以忍受”，撕心裂肺的痛楚令读过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28年的监禁几乎可以摧毁任何政治强人的影响力，曼德拉也曾陷入长久的担忧。狱中早期政治高压下万马齐喑，他的名字几乎从媒体上完全消失，他担心自己和非国大的事业被世人遗忘，就算若干年后被释放，如果那时的人都不再熟悉、支持他，解放和解事业将一筹莫展。狱中后期因为黑人反抗运动再次风起云涌，曼德拉成为了话题中心，受到全球媒体的关注，他又担心自己只沦为一个符号，而不是做出切实的贡献。
显然，历史证明他战胜了这一切，出狱后成功领导了南非的民主化转型，1994年至1999年间当选为南非首位黑人总统。曼德拉在自传中写道：我没有瞬间的觉悟，没有奇特的启示，没有上帝的显灵。但是，我有无数次的被轻视和怠慢，无数次的被侮辱和伤害，无数次的愤怒和反抗，我无数次地希望与束缚我们人民的制度开战。我不知道在哪一个特定的日子说过“从今以后我将为人民的解放而献身”，但是，我完全知道我正在这样做，而且是别无选择。
转型中的人格力量不容小觑
尽管不少声音批评曼德拉在治国方面的无能，并把如今南非复杂棘手的社会问题和经济乱象的根源怪在曼德拉头上，但在我看来实在有些求全责备。既然承认决定国家兴亡的是于国内外局势共同塑造的制度结构，那又何必要求他以一己之力在五年之内为南非打下千秋基业呢？既然这种论调的目的是想将曼德拉从神坛拉入凡间，那有何必期望他完美无瑕、滴水不漏呢？
我们当然可以轻易地批评曼德拉任内的政策许诺难以兑现，修改宪法使得非国大一党独大，监管缺位贪腐丛生，土地改革停滞不前，贫富差距、种族歧视依然难以根除。事实上，南非的很多问题是第三波民主化国家所面临的共同难题，不独是曼德拉政策失误所导致的。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我们还可以批评印度圣雄甘地主张自给自足、反对工业化和全球化的小农意识和禁欲主义，批评捷克总统哈维尔对于西方式议会政治和市场经济的批判和抵制，然而我们必须看，不是别人，正是甘地、哈维尔、曼德拉以坚持不懈的奋斗和感召四方的人格力量促进了各自国家的现代化转型。我们缅怀曼德拉不能抓小放大，关注的重点应该放在他为自由、平等事业而坚持一生的奋斗，以及在政治过渡和国家转型期以人格形象确立的宽容和解原则。
曼德拉并非完美无瑕，他也经常犯错误，但他能虚怀若谷，接受失败，听取不同意见，不断改进自己坚守的路线方针。当非国大老一辈领导人的软弱无能阻碍了斗争事业，曼德拉等少壮派组建了青年联盟，把埃克苏玛医生赶下台，使得非国大有机会成为强有力的政治力量；当白人当局的血腥统治变本加厉，出台恶法蓄意打压，革命事业前途渺茫之时，他又识时务地建立武装组织，倡导暴力反抗；当后辈的反抗组织和社会舆论被激进、仇恨、暴力蒙住了双眼，曼德拉在电视上呼吁人民保持理智冷静，谴责自己一派中的恐怖主义者并交由警方处置；当国内流血冲突接二连三，“黑白矛盾”进退维谷，南非内乱一触即发之时，在非国大和国民党的共同努力下，全国大选在严肃和平的气氛下完成，非国大的得票率达到62.5%，曼德拉和德克勒克联手将彩虹之国带入民主法治。还是曼德拉，在自己誉满全球之时主动承认，非国大在过去反对种族隔离的行动中存在侵犯人权的行为，并成立调查委员会，披露非国大在国外集中营侵犯人权的报告。学者秦晖指出，曼德拉所倡导的和解进程是理智与道义的统一，“和解”“妥协”“非暴力”这些概念不仅具有技术层面的意义，而且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它们不仅意味着以柔克刚的斗争技巧，而且意味着社会公正的恢复。
世界的曼德拉功成不居
曼德拉生长于南非，但他的贡献和精神意义却是世界性的，如奥巴马所说“曼德拉对改变这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作出了巨大贡献，很难想象，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如果没有他，历史会变成什么样。”曼德拉的一生凝练了现代政治家的可贵品质，既是压迫下武装斗争的革命领袖，又是宪政框架下的民选总统，退休后成为代表和平和自由的精神象征。任南非总统的五年中，正式宪法出台，种族合作成果巩固，经济恢复并大幅增长；任期结束，他体面地离开，实现不谋求连任的承诺，推动国家走向正常化。
当曾被认为是民族解放运动人民英雄的萨达姆和卡扎菲等领导人纷纷自我腐化，成为独裁者和人民公敌时，曼德拉表现出了政治人物罕有节制和自律，不贪恋政治权力，低调廉洁。曼德拉在自传中说“在历史上，不断有革命分子被贪婪打倒，他们最终被转移公共财产为己所用的贪念所压倒。他们背叛了曾经让他们名扬天下的高尚目标”，这种警惕和自律也让他最终离开了沉醉于荣耀而日益跋扈腐败的发妻温妮。
他89岁高龄时牵头组建了由世界退休领袖组成的非洲式“长老会”来共同讨论如何解决从气候、贫困等全球问题。身后约4600万兰特（约合1920万元人民币）遗产大部分捐给信托基金，用于扶贫济困，孙子孙女每人只获得10万兰特(约合4.2万元人民币)的遗产。
美国总统奥巴马在曼德拉《与自己对话》的序言中写道：“这些年来，我怀着十分谦卑的心情关注着他，崇拜着他。同时，他在追求公正公平梦想过程中所作出的牺牲也激励着我。如今世界充斥着冷漠和绝望，而曼德拉的人生故事正是与这样的世界对抗的过程。”的确，现代政治中不应该过分颂扬圣人，一个资源过分庞大的圣人对于以程序正义为要旨的民主和法治来说往往弊大于利，但这并不代表在抗击歧视和不公，构建民主法制的过程中不该呼唤圣人，并不代表圣人出现时我们要刻意回避。以这个尺度来衡量，曼德拉是世界不可忘却的圣人。
这种人格力量甚至早已漫溢出了政治，成为几代人励志的精神资源，还记得黄家驹写给曼德拉的《光辉岁月》吗？“黑色肌肤给他的意义/是一生奉献/肤色斗争中/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疲倦的双眼带著期望/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相信在此刻，全世界那些曾为曼德拉精神所感召的人们正和我们一样，用各自的语言、各自的方式来缅怀曼德拉，向往人性中最伟大的部分：自由、希望、坚韧、宽容。
参考阅读
《漫漫自由路》，纳尔逊·曼德拉，谭振学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与自己对话》，纳尔逊·曼德拉，王旭译，中信出版社，2011
《南非的启示》，秦晖，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自由与宽恕——曼德拉传》，十年砍柴，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3
《不可征服——纳尔逊·曼德拉治国传奇》，约翰·卡林，法律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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