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戈迪默是替非洲写字,她笔下,有非洲大陆的熔浆,有黑人的苦难,有种族隔离对黑白双方的共同伤害——从此你们将分开,像奥利奥的巧克力饼干再也见不到奶油。看戈迪默,要有耐心,还要有足够的同情心,当然也得收起眼泪,够冷峻。
看她的第一部书还是《我儿子的故事》:小学老师索尼忍受不了屈辱:不能与白人同事共用厕所,连坐在同一张长凳上都不行。毅然揭竿而起,成为反抗组织的一员。本应与白人势不两立,他却爱上身体柔软、雪肤花貌的白人女子。儿子无意中发现了他的偷情,嫉妒、愤怒、猜疑……诸般感情纷至沓来,彻底毁掉了他的家。索尼的妻女去参加战斗队,情人也成为联合国工作人员,所有人都离开他。甚至,他的家,也被激进的种族主义者烧毁。“烟的气味,那是她的气味。毁灭的气味,被毁灭的一切的气味。”灭顶之灾,一向毁灭所有人,不管你的肤色是黑还是白。写种族隔离的罪孽,戈迪默的笔入木三分。
为黑人权益愤起疾呼的女作家不止她一个,有写《紫色》的艾丽斯·沃克,还有写《恩慈》的托尼·莫里森,但她们与戈迪默最大的区别是:她们是黑人,戈迪默是白人;她们在美国,戈迪默在南非;她们追思祖先的故事,她写的就是当下,就在这里,就在这时,这个种族隔离的国度。
1923年,戈迪默出生于黑白人种混居的南非矿区,对有色人种的苦痛,不同人种间的斗争,从小就深有体会。早慧的她,九岁就开始文学创作,一生著有13部长篇小说,200多篇短篇小说及戏剧若干。她的书因为尖锐指向种族隔离,对当时南非政策多有批评,多次遭禁。其中,《陌生人的世界》和《已故的资产阶级世界》都遭禁十余年。
同为南非人权斗士,戈迪默与曼德拉结下终生友情。1962年,曼德拉的著名演讲词《为理想我愿献出生命》就是在戈迪默的协助下起草的。曼德拉被法院判处无期徒刑时,戈迪默也在现场。虽身陷囹圄,曼德
拉却总有办法读到戈迪默的新书,戈迪默称他为“我最迫切期望的读者”。曼德拉1990年出狱时,宣称最想见到的几个人就有她,视她为英雄。南非的废除种族隔离、民主选举,戈迪默都为之立下了汗马功劳。
1991年,戈迪默因《七月的人民》获诺贝尔文学奖。而戈迪默一生最自豪的成就并非此事,却是1986年曾出庭出证,令22位国大党人免遭死刑。
但我最欣赏她的作品,却是她获奖之后的作品:《贝多芬的八分之一是黑人》,写在南非后种族隔离主义时代。戈迪默所写的,是解除隔离后的南非困境:一位曾经反种族隔离的斗士,在旧时代,是政府的敌人;在当下,又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虽然南非长袍十分流行,但穿在白种人的高瘦身材上不太像样。恨意尚未消除,当年的黑人同志,早就功成名就,为了避嫌,不必再与白人交朋友,与他渐渐断了来往;而后来的人,不必要知道他的历史。到最后,他不得不幻想自己曾经在矿区有一支黑人血支,就像贝多芬有八分之一是黑人一样。他发现:他曾欢呼过等待过的新社会来了,他却变成了局外人。
她写过一篇《梦会亡友》,虚构她与几位亡友萨义德、苏珊·桑塔格及桑普森三人的对话。现在这不是虚构了,她将在天堂与他们重会。
2014年7月13日,纳丁·戈迪默以90高龄在家中安详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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