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个留守村庄的全家福
随着时间推移,拍“全村福”的老人一个个故去,中年人外出奔波,小孩子们互相不认识。那时候,王家沟或许就和这些废弃的大楼、生锈的机器、荒废的火车道一样,再也无法运转,只能成为遥远的记忆了。
2018年大年初一,王家沟700多村民聚集在一起拍摄的全村福。受访者供图
文| 新京报记者 李骁晋
近四米见方的大红“福”字悬挂在舞台中央,上面是写有“河顺镇王家沟居民委员会2018年春节全村福”的大红条幅。这样喜庆的背景下面,是700多人笑逐颜开的脸。2月16日,大年初一,河南林州河顺镇王家沟村村民们拍了全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张全村福。
为筹备拍这张全村福,55岁的村支书申文生忙了近半个月,除了布置背景,他要通过各个渠道通知乡亲们回村来拍照。近些年来,村里年轻人纷纷离开,只剩老人和妇女留守。申文生一开始心里也没底,虽然王家沟户口在册人员有820人,但预估“能来三百人就不错了”。
最终,拍全村福的来了700多人,虽然拍完照,大多数人“就地解散”,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申文生还是觉得心里“得劲儿”,这么多年,大家还能召集到一起,说明没忘本。
“村庄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一代几乎没有可能返回家乡,说不定哪天就空了。”申文生说,他想通过拍全村福的形式,给大家留个纪念,也留住全村人的面孔和记忆。
“多少年了,过年从没有像今年这样热闹”
在87岁路榜芹老太太记忆中,王家沟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早晨7点多,人们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向村里集中。离村口还有500米就挤满了私家车,连村委会大院里的空地上也是。村民聚集在广场前,老人们坐在凳子上话家常,妇女们转成圈扭秧歌,年轻人进行拔河比赛,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场面“相当红火”。
拍全村福前,孩子们在福字下玩“老鹰捉小鸡”。受访者供图
申文生还联系了村里的锣鼓队和秧歌队。“锣鼓响着,秧歌扭着,活跃活跃气氛。一热闹,大家也开心。”
因为经济条件有限,秧歌队没有统一的服装,只能穿着自己平日里的冬衣。好在有互相认识的,一个拉两个,村民也被拉进来一起扭,围着广场绕成了一个大圈。
广场指的是村里的一个露天影院,红砖砌的,建于上世纪70年代,门头上的牌匾铁锈斑驳,依稀可以辨认出“河顺镇王家沟剧场”几个字。
下午一点多,大家开始照相前的准备。
“70岁以上的老人往中间坐,年轻人上到戏台,小孩们往前站。”大喇叭一遍遍高喊着。申文生一边手忙脚乱地为村民排位置,一边把因害羞等躲在一边的人拉到镜头前。
74岁的王保国(本名王长富,原来想化名来着)和其他老人坐在中间位置。他说,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上年岁的还熟悉,那些年轻人和小孩子,他基本都不认识了,不断问:这个是谁谁家的,那个是谁谁家的?
早在一周前,王保国就给孩子们打电话,要求都回王家沟村拍全村福--退休后他就搬到林州市区居住,虽然只有21公里,但很久没有回来了。
人齐了,摄影师鼓动大家喊口号:“王家沟全体居民祝愿林州父老乡亲新年快乐”,末了加一个“耶”字。老年人对于照相最为配合,他们笑得开心,挥着手;孩子们比着剪刀手,有的回头喊妈妈;年轻人熟悉不熟悉的站在一起互相寒暄。
下午三点,随着咔咔的快门声,700余人拍下了他们第一张全村福。
村民中年岁最大的路榜芹高兴得合不拢嘴。“村里一说要照‘全村福’,在外面的人就都回来了。多少年了,过年从没有像今年这样热闹!”
铁与矿下的繁荣与没落
在一些上了岁数的村民记忆中,王家沟村最热闹的时候还要推到三十年前。
这个位于太行山脚下的山村,曾一度被当地人称为“小香港”。1958年大炼钢铁时,这里被选定为安钢东冶铁矿区。
“这里原来遍地铁矿石。”当了30年矿工的王保国,指着远处的山头描述,一掏两个洞,用老炮装上几吨炸药,哗啦就把半个山给起了。后来是钻洞地下采,“一人粗的铁杆子,一二十米高,装上药一炸,轰隆,一大片全松了。”
1958年,王家沟勘探出有优质铁矿,安钢开始进行大规模开采。原本千口人的小山村,突然涌进五六千矿工。
为了安置这些矿工,王家沟让出600亩土地。村主任王文生回忆,起初,矿工们下工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借宿在老百姓家里。挖矿用的铁锹等工具,扔得满大街。随着机关办公楼、机电车间、子弟学校、浴池、职工宿舍楼、火车铁道等的建设,王家沟兴盛起来。
“以前村里什么没有?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排着队来我们这打酱油打醋。银行、邮局、发廊、澡堂、招待所,还有数不清的商店,人挤人”。
而拍全村福的“王家沟剧场”,每到晚上更是人头攒动。村民回忆,当时,这里几乎每天都有露天电影播放。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会早早搬来小板凳坐在台下,生怕占不到好位置。夜幕降临,有人站在凳子上举手招呼,有人晃动手电寻找亲朋,卖铅笔瓜子玩具的小贩吆喝着。“演啦演啦演啦”……第一束白光射到银幕上,广场上再次欢腾,夹着孩子们的尖叫声。
那时候的王家沟村,即便夜里也是喧嚣着的,戴安全帽的矿工在小饭馆喝酒划拳,下了学的孩子们挤在图书室和供销社,免费班车从火车站、安阳两地将人拉回村里,两侧尽是吆喝着卖糖卖菜卖玩具的小贩,还有银行、邮局、发廊、澡堂、招待所,都是人。
铁与矿,支撑了王家沟村几十年的繁荣。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村子附近山体大矿体逐渐采完。资料显示,1993年底,东冶铁矿累计采出矿石842.69万吨,1994年底已全部采完。
此后,戴安全帽的的工人全部撤走。随之,南来北往做生意的人也走了。
零星的矿体又支撑着王家沟度过了十几年。
一直到最近几年,随着矿石资源彻底枯竭,村子里的年轻人,也不得不为了生计外出打工,很少回家。
地面上裸露的铁矿石。新京报记者李骁晋 摄
“在村里能干什么?耕地没了,学校、医院、商店,什么都没有了。生病没有办法治,孩子上学没人照顾,买点吃的都得跑几里地。”村民们说。
“王家沟生,王家沟长,成人以后王家沟破落了,走了”。在外工作的王生远(这个是化名,42岁)说,他这一代人经历了村庄的辉煌,也见证了村庄的失落:年轻时候有矿山养着,到了中老年反而背井离乡,到内蒙古、山西等地,继续从事开采、拉矿、运输等行业。
按村委会的记录,王家沟村户口在册人口820人,由于外迁和人员外出工作原因,常住人口目前仅有400余人。
留住乡愁
王家沟距离河顺镇十几里地。道路两侧荒山连绵,光秃秃的,只长了些野生黄连树。低矮的砖瓦房掩映在灰蒙蒙的山色中,沿着山沟直上到半山腰。
王家沟掩映在山色中。新京报记者李骁晋 摄
“现在不成点了。”村主任王文生感慨,以前河道多,龙池沟,金牛池,运粮河,附近活水没有断。几十年来点炮崩山,植被破坏,耕地很少,水位下降,如今都是吃地下水。“上年岁的故地重游,说起来还掉泪呢。”
也有部分村民在山沟开劈一小块土地,种上玉米等农作物。“靠老天爷吃饭,去年旱的太狠,都没结籽。”
此前的厂矿车间等都已废弃。广场对面是东冶铁矿办公楼,玻璃破损楼层断裂。职工子弟学校大门紧闭,浴池、宿舍食堂玻璃破损,火车道被荒草覆盖。路上零星可见铁矿石,远处是满山的黄连树,有的还搭着鸟窝。
原来的职工子弟学校如今大门紧闭。新京报记者李骁晋 摄
村支书申文生认为,现在的王家沟村“越来越顾不住摊子了”。
近些年来,村里年轻人纷纷逃离,只剩老人和妇女留守,“平日里一户户人家锁着大门,红白喜事都找不到人帮忙。”
“村庄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一代几乎没有可能返回家乡,说不定哪天就空了。”申文生说,他想通过拍全村福的形式,一是为了活跃大家的文化生活,二是为了给大家留住乡愁。
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2002年至2014年,中国自然村由363万个减至252万个。这意味着,平均一天之内就有253个自然村落消失。
申文生说,他也对王家沟的将来感到担忧。随着时间推移,拍“全村福”的老人一个个故去,中年人外出奔波,小孩子们互相不认识。那时候,王家沟或许就和这些废弃的大楼、生锈的机器、荒废的火车道一样,再也无法运转,只能成为遥远的记忆了。
“树高千尺,落叶归根,王家沟村寄托着我们世代人的乡愁,凝聚着每个人的记忆。”申文生说,乡亲们也不希望王家沟最后成为荒芜的农村、留守的农村、记忆中的故园。
申文生在村委会工作了17年,他觉得人在这个位置要有担当。这几年也一直在尽力改变乡村面貌,包括修进村公路,搞植被绿化。申文生说,他想做的事情很多,比如恢复耕地和植被,填山造林,搞休闲采摘、林下养殖等。但最想做的,是搞个工矿旅游遗址,游客们能顺着索道或者小火车,上到矿坑体验。“村里以前是安钢旧址,如果我们能拿到投资,开发成旅游项目,就有很多的就业机会,就能把年轻人吸引回来。”
小时候,电视机里说: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长大了,慢慢明白,走得到的地方是远方,回得去的地方是故乡。
离故乡越来越近,“年味儿”才越来越浓。故乡那层层叠叠的烟火、蜿蜒曲折的小路、熟悉的菜香,甚至偶起的几声犬吠,都是辞旧迎新的标配。我们离开故乡在外打拼,回乡的期待却不曾停歇。
2018年伊始,我们再一次凝望故乡。在那里,8年留学生度过了归乡后的第一个春节,大龄女人生下了二胎女儿,一个即将消失的村落拍下了一张全村福……
我们试图呈现中国版图上不同风貌的故乡,从一个个故事里勾勒大变革时代的微观图景、寻找故乡给予新时代奋进者的给养。我们记录他们的故事,也是记录社会发展的印痕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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