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暗影下的中亚:美国很远,俄罗斯很近 所有中亚国家本质上都仍然与俄罗斯密切相连。尽管这些国家都已经独立了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它们在思维上和政治上都仍然紧紧依附于前宗主国,而非美国。美国对于这些国家的本土精英们来说很遥远。 弗拉季斯拉夫·伊诺泽姆采夫 阿列克谢·索布申科/文 2017年8月发生了两个重要事件,也许会对中亚的未来产生重要影响。一是美国总统特朗普一改奥巴马从阿富汗撤军的政策并决定将美国的驻军期限无限期延长;另一件就是俄罗斯和美国之间紧张关系的激烈升级。 必须承认的是,无论是美国商界还是政府,曾在上世纪90年代对中亚各个新独立国家展现出的热情已经消失殆尽。即便是该地区最大的经济体哈萨克斯坦,与美国之间的贸易额也不过区区20亿美元。 中亚出口的石油天然气对美国几乎没有任何政治影响,也无法吸引美国的兴趣,而且特朗普带有孤立主义倾向的外交政策更不像是要重新点燃美国对中亚地区的热忱。所以只能靠臆测来推断,除了阿富汗战争之外,美国还会在该地区扮演什么角色。 (以前,在使用中亚地区的交通基础设施上敲美国人的竹杠是通行的惯例,就像吉尔吉斯斯坦政府让美国人为使用玛纳斯空军基地所支付的高昂费用。) 美国外交政策中中亚仍处于次要地位 特朗普的决定让中亚各国领导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一些中亚国家政府官员私下里跟我们谈到,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将意味着塔利班对喀布尔腐败政权的最终胜利,同时也意味着圣战组织和圣战思想从阿富汗北部向中亚地区扩散只剩下时间问题。美军维持在阿富汗的存在象征着美国——与中俄一起——仍然是中亚地区重要的外部参与者。 “在中亚同时存在三个重要的外部玩家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的活动空间。”一名乌兹别克斯坦官员私底下说。如果少了一个——对于我们而言就是拿掉美国——剩下的两个在如何划分该地区利益并纳入各自的势力范围上很容易达成一致。不久之后,另一名哈萨克斯坦官员也几乎重复了一模一样的话语。 特朗普在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演讲中给中亚各国领导人带来了另一条好消息。特朗普称,“我们不希望让不同的国家共享一种文化和传统,或者是政府制度……我们不想将我们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任何其他国家的人。”这些话在中亚国家领导人听起来如音乐般一样美妙,该声明开始远离长期以来民主党和共和党都在执行的以尊重人权和民主原则换取美国合作的政策。 更早些时候,美国国务卿蒂勒森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2017年5月份,他说美国在与其他国家互动时不应该再强调人权问题。虽然美国如何行动仍有待进一步观察,但值得提醒的是,2005年当乌兹别克斯坦已故总统卡里莫夫血腥镇压安集延的骚乱时,小布什时期的美国与乌兹别克斯坦的关系急转直下。很难想象,(如果再次发生类似事件时)特朗普会像小布什一样关心那些所谓的伊斯兰反抗者们的人权问题。 也就是说,即便是美国在阿富汗拥有大量驻军,中亚地区也将位于美国外交政策中的次要地位,伊朗、叙利亚和朝鲜都在更优先的序列中。有一些迹象显示美国新政府会延续前任政府对中亚地区的政策:在特朗普正式宣誓就职后,美国驻中亚国家的大使没有一个被替换——通常来说,在美国新总统就职之后,所有的美国驻外大使都会按程序主动提出辞职,然后基本不出意外地再被重新任命为原驻在国大使。所以,如果有大使随着政府换届而被替换,就意味着美国对该国政策有可能改弦易辙。而且,在新政府开始工作八个月之后,国务院内部还没有正式任命任何一位专门负责中亚事务的高级官员。传统的美国与中亚之间的“5+1”会谈2017年也是随着联大的召开由蒂勒森主持在纽约走了过场。 美俄相争殃及他人 与此同时,俄美关系的急转直下对中亚国家也有着深远的影响。 两个大国之间的冲突酝酿已久。回溯到2015年,俄罗斯关闭了美国及其北约盟友一条关键的通往阿富汗的军事补给通道,这一决定导致美国只能使用巴基斯坦的补给线,而这条补给线极易遭到恐怖分子的袭击和巴基斯坦政府的敲诈。 值此情形,美国仓促启动了另一条备用路线——从格鲁吉亚位于黑海边的巴图米港到阿塞拜疆的巴库,再通过轮渡穿过里海运往哈萨克斯坦的阿特劳和阿克套港,从这里再装上火车运往乌兹别克斯坦和阿富汗的边境城市铁尔梅兹。这条线路的另一条分支是从巴库开始运往土库曼斯坦的土库曼巴希港,再通过铁路运往土库曼斯坦与阿富汗的边境城市库什卡(即谢尔赫塔巴德)。这条线路更加繁琐而且成本高昂,但是中亚国家的官员私下告诉我们,只要美国人愿意留在阿富汗,即使是降低运费,他们也乐意接受。 俄美关系紧张对中亚国家产生影响的另一方面是美欧因克里米亚和乌克兰问题而施加的对俄制裁,以及俄罗斯对西方的反制裁措施——禁止进口一系列来自西方的消费品。由于哈萨克斯坦的社会经济结构与俄罗斯十分相近,哈萨克斯坦的中上阶层也像俄罗斯一样已经习惯了使用西方的商品和服务,这些商品和服务都是通过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唯一的一个西部邻居——抵达哈萨克斯坦。因此,当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相互制裁时哈萨克斯坦无辜躺了枪。 一名哈萨克斯坦官员私底下向我们透露,比起油价下跌来,俄欧的相互制裁让哈萨克斯坦更痛苦,但还没有到最坏的程度。最坏的情况也许是西方禁止俄罗斯的石油出口,哈萨克斯坦向西方出口石油的路线全部都要通过俄罗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通过KTK管道从哈国的田吉兹油田抵达俄罗斯的黑海港口新罗西斯克。在抵达黑海岸边的途中,来自哈萨克斯坦的石油和俄罗斯生产的石油汇集在一起,如果西方对俄罗斯的石油出口施加制裁,哈萨克斯坦也会再次受损。 “如果这一幕真的发生,我们的石油出口仅剩下了一个市场,那就是中国。”前述哈国官员称,“接下来我们只能依靠中国的怜悯,就如同东南亚各国那样。” 尽管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俄哈之间的关系也不像想象中那样亲密。俄罗斯在2014年对乌克兰的入侵着实让哈萨克斯坦产生了不小顾虑。俄罗斯对乌克兰用兵的理由是保护俄罗斯族和讲俄语的人口,俄罗斯称这些人的人权在乌克兰遭到严重侵犯。哈萨克斯坦也很可能面临同样的指摘,哈萨克斯坦同样拥有数量巨大的俄罗斯族和讲俄语的人口,并与俄罗斯拥有漫长的边境线。 在苏联解体之前,哈萨克族在现在的领土范围内属于少数民族,在独立后的26年中,哈萨克斯坦政府力图通过鼓励俄罗斯族向外移民而改变本国境内的人口比例。俄语目前在哈萨克斯坦仍然流行,但显然哈萨克族已经成为了多数民族,俄罗斯族作为少数民族在生活中的各个领域都受到了限制,尤其是在油价下跌的背景下,各个民族间分享被削减的石油福利时更是如此。2014年,俄罗斯入侵及吞并哈萨克斯坦北部的威胁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刻。 当前俄罗斯仍然没有停止在乌克兰境内的行动,哈萨克斯坦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近来采取了一项在俄罗斯看来非常不友好的行动:9月14日,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宣布俄语字母(西里尔字母)不适合哈萨克语,哈萨克语的书写应该向拉丁字母转换。这一举动无疑将使哈萨克斯坦进一步去俄罗斯化。 同样是在9月中旬,哈萨克斯坦的国家通讯社发布了一张将俄罗斯的奥伦堡和鄂木斯克地区纳入到哈萨克斯坦领土的地图。尽管哈萨克斯坦通讯社称这是一项失误并很快从其网站上删除了该地图,但俄罗斯许多媒体没有放过这一机会,指责哈萨克斯坦的官方历史以及学校教科书都篡改了近代史,将俄罗斯帝国以及苏联视为殖民国家,并将哈萨克斯坦境内的俄罗斯族视为“殖民者的后裔”,同时将奥伦堡和鄂木斯克地区视为哈萨克斯坦的历史领土。 很难说这些事件之间是否相互关联,但是在9月中旬俄罗斯农业部部长亚历山大·特卡切夫开始对哈萨克斯坦生产的糖免税出口到俄罗斯提出异议,尽管该项免税政策是欧亚经济共同体(编者注:俄、哈都是成员国)的条款里明确规定的。 劳工问题的巨大威慑力 除去相对富裕的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中亚其他国家可能都要在劳工输出问题上屈从于俄罗斯的淫威。有数百万来自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劳工——其中绝大部分是壮年男子——在俄罗斯打工,他们从事着最脏最累的工种,往往还是非法务工。 他们当中混杂着很多非法的穆斯林移民,既不会说俄语也有着迥异的文化和价值体系,这些人往往会激起俄罗斯人的反感并催生俄罗斯的民族主义或是种族主义情结。俄罗斯最出名的反对派领袖阿列克谢·纳瓦尔尼正是靠扯起反移民的大旗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 事实上,许多生活在俄罗斯的中亚移民离开了他们传统的乡村生活后很快就变得极端化,有大量在叙利亚作战的外籍圣战分子此前都是在俄罗斯打工的中亚劳工。假如俄罗斯有一天对上述三个中亚国家中任何一个有所不满,它将有充足的理由把这些非法务工人员遣返回国,这将衍生出一系列问题:成百万的年轻人回乡,毫无生计以供养自己和家庭,最终他们中的一部分会接受圣战思想,而且这三个国家的GDP会因为没有来自俄罗斯的劳务汇款而呈现断崖式下跌。 仅仅是这一条原因就可以使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三个国家被俄罗斯外交政策所绑架,尤其是后两个体量更小的国家对这一点认知更清晰,因此也成为俄罗斯在该地区最忠诚的盟友。这两个国家都是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成员国,也都允许俄罗斯在各自领土内拥有军事基地。2014年,吉尔吉斯斯坦应俄罗斯要求关闭了美国设在该国的空军基地,他们几乎每一步行动都听俄罗斯的指挥。 很长一段时间里,乌兹别克斯坦都奉行一条相对特立独行的道路,但是随着2015年-2016年间油价下跌到近十年来的最低位,情况发生了改变。 更多的俄罗斯人愿意开始接受任何工作,因此数万中亚年轻人都被迫返乡。在面对“俄罗斯和美国谁对乌兹别克的影响力更大”的问题时,与我们谈话的乌兹别克斯坦官员说:“毫无疑问是我们北方的邻居(即俄罗斯)。”我们请他进一步解释,他提到了2017年7月份签订的《俄罗斯-乌兹别克斯坦劳务移民协议》,该协议授予了在俄罗斯工作的乌兹别克劳工的合法身份。 “我们不只是每年从俄罗斯得到150亿-200亿美元的劳务汇款——这是我们国家财政收入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约为本国GDP的30%),”这名官员说,“我无法想象,如果300万年轻人突然被遣返回国,对乌兹别克斯坦意味着什么,但后果肯定是灾难性的。” 乌兹别克斯坦的新总统米尔济约耶夫也有着同样的顾虑,他在“维护社会稳定和保护伊斯兰的本真与内容大会”上强调了该协议的重要性,因为该协议“让年轻人在外诚实工作,维持了这一群体的稳定”。 最后,加强俄罗斯对中亚控制的重要因素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与中亚国家对等机构之间的合作。俄罗斯的秘密警察禁止来自中亚的政治难民在其领土上展开反政府活动,并且通过一些非正式的、法律程序之外的途径将他们遣返回国。这使得中亚国家的政治异见人士不再在俄罗斯寻求庇护,而是朝着更远的西方国家而去,在那里他们不会被秘密警察追踪,但同时他们的声音也很难被国内听到。 对俄罗斯政府的批评声音在中亚国家也被镇压下去。2016年12月,一位著名的哈萨克斯坦博主Sanat Dosov便因为侮辱俄罗斯总统普京被判处三年监禁。 归根结底,所有中亚国家政权——从看起来像朝鲜一样孤立的土库曼斯坦到试图像西方国家一样多元开放的哈萨克斯坦——其本质上都仍然与俄罗斯密切相连。尽管这些国家都已经独立了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它们在思维上和政治上都仍然紧紧依附于前宗主国,而远非美国,毕竟美国对于这些国家的本土精英们来说很遥远。 (弗拉季斯拉夫·伊诺泽姆采夫为俄罗斯后工业化研究中心的创始人和主任,阿列克谢·索布申科为俄罗斯-美国历史学者、独立的政治问题分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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