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4日,南非约翰内斯堡,骚乱事件的遇难者家属神色悲痛。(新华社/图)
当地时间2021年7月19日,南非前总统祖马通过视频连线再一次出庭。他涉及的巨额腐败案,已导致南非陷入一场至今仍未完全停歇的“打砸抢”。
“我们的损失非常严重,很多人可以说是在一夜破产了。”吴江一家在夸祖鲁-纳截尔省最大城市德班经营着一家销售电器的商行。
他说,包括华商在内的多数南非人对于这场骚乱都感到猝不及防。
“综合性民怨”
还是“精心策划”?
2021年7月10日清晨六点多,吴江接到福建同乡打来的预警电话后,迅速叫醒了家人,一起将现金等贵重物品以及三名幼童转移到地窖里。
南非社会治安状况近年来持续恶化,不少家庭因此挖凿有地窖,平时存放红酒等物资,逢乱则作为避难之所。不过,商行内的彩电、冰箱和洗衣机等大件商品已经来不及转移。
一个多小时后,一阵口哨声、玻璃的破碎声中,大约三四百名暴徒闯进吴江所在的街区。最初,吴江与一名店员手持鱼叉和铁锹试图保卫自家的店铺。
暴徒开始抛掷石头、砖块以及啤酒瓶做成的燃烧瓶。吴江与店员不得不撤回院落内部的地窖中。在黑暗的地窖中,吴江一家只听到一轮轮的打砸声和零星的枪响。
中午时分,嘈杂声越来越小,吴江还听到了邻家女人的哭声,他决定爬出地窖看一看。
“太糟了。门面房、库房里的货物都被洗劫空了。厨房里自用的电饭煲、微波炉也被抢走了。”吴江还发现,院落内的儿童自行车也不见了踪影。
据德班市政府公布的数据,至少有800家零售店遭到暴徒洗劫,涉及商品总价值超过10亿美元。
这场骚乱还从夸祖鲁-纳塔尔省向约翰内斯堡等多地蔓延。截至2021年7月19日,南非全国至少有212人在这场骚乱中丧生,经济损失预计将高达数十亿美元。
“抢劫的队伍看不到头,几乎每一个人都拎着大包小包,还有不少人踩着三轮自行车……返家途中,一些暴徒还吹起了欢快的口哨。”在豪登省比勒陀利亚市从事导游行业的印度裔南非人普拉加·库塔尔(Praga kutar)向笔者描述暴徒满载而归的场面。
将从富人区、商业区洗劫而来的财物运回贫民区的途中,暴徒之间还多次发生火并。2021年7月17日,南非总统、执政党“非国大”主席拉马福萨(Cyril Ramaphosa)发表声明称:多数死亡者是在抢劫过程中因相互踩踏或相互攻击而亡,也有人在枪战中死亡,或者在爆破银行ATM机时因火药搭配不当而被炸死。
“他们在所抢劫的地区周围制造了一个屏障,用焚烧的汽车堵住了出入口。”南非东海岸电台(East Coast Radio)记者杰斯里·帕拉苏拉曼(Jayshree Parasuramen)乘坐直升机看到,成千上万的人抢劫商店和仓库,用汽车等运走一箱箱不义之财。
从南非政府公布的卫星照片来看,德班、比勒陀利亚等多座城市笼罩在烟雾之中。南非总统拉马福萨认为,通过焚烧汽车、商店、工厂以及仓库等制造“烟幕”,暴徒们进一步毁灭了抢劫的证据并阻碍军队和警察的介入。
南非陷入了自上世纪90年代结束种族隔离制度以来最大规模的骚乱。法新社等西方媒体认为,这是一场“无明显意识形态、无明显政治诉求的强盗暴乱”,是连年的经济萧条、贫富不均、政府重债、政治腐败以及新冠肺炎疫情导致的“综合性民怨”。
但南非总统拉马福萨认为,这场骚乱由一股政治力量“精心策划”,目的是制造社会动荡,将他的政府“严重削弱甚至赶下台”。
“我们怀疑暴乱背后,可能有前国家安全部门特工的策划。”2021年7月16日,南非总统拉马福萨公开透露,“我们正在追捕这些人。”
祖马“盗国”案
只是骚乱导火索
南非前总统祖马的支持者均否认与骚乱有关,甚至在社交媒体上称现总统拉马福萨栽赃祖马,是“为日后清算祖鲁族地方派系埋下伏笔”。
“暴乱只是‘祖马系’的B计划,他们的目的是制造混乱、绑架政府,以造成不对祖马政治赦免就会使国家动荡不安的局面。”约翰内斯堡大学政治学副教授梅比西在非洲《交谈》杂志撰文。
这场骚乱中,祖马及其幕后支持者被认为难逃干系:骚乱的爆发几乎与祖马“入狱”同步——2021年7月9日,一场“挺祖马万人抗争”的运动从祖马的家乡夸祖鲁-纳塔尔省向全国蔓延。
在审期间,祖马也多次公开声称:如果有人胆敢动他的一根毫毛,国家就会出现骚乱。
现年79岁的祖马来自南非最大原住民群体——祖鲁族。他出身卑微,17岁时加入政党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ANC),追随纳尔逊·曼德拉投身反种族隔离运动,一度被白人政府以叛乱罪监禁在罗本岛监狱长达十年之久。
2009年和2014年,祖马两度被选为南非总统。上台前,他一度许下承诺,将发展教育、解决就业、惩治腐败、缩小贫富差距。上台后,祖马被指责破坏司法独立、大搞裙带关系、贪污巨额国家资产。
在其执政期间,南非的国家竞争力从种族隔离制度结束时的全球第42位,跌落到2015年的第96位。2018年2月,祖马受到来自执政党“非国大”(ANC)内部的弹劾而宣布辞职。不久,南非司法机关对祖马发起了至少16项涉嫌犯罪指控。
从南非高等法院公布的起诉书来看,自1994年以来,祖马共接受了783笔贿赂,涉嫌侵占或耗费10亿兰特的公帑,包括法国军火集团泰勒斯的受贿案、印度富商古普塔(Gputa)家族受贿案,为境外企业谋取铁路、矿产、电力开发等行业利益。
祖马执政的十年,也普遍被认为是南非自1994年结束白人统治以来“经济衰退与贪污腐化最严重的时期”。他的声望也从“民族伟人”的云端跌落,成为南非历史上最具争议的总统。
对于“盗国”等多项指控,祖马自始至终一概否认。他还将上述指控归为西方殖民主义的阴谋,“非洲各国的贪腐问题其实被严重夸大了……之所以被夸大,跟那些别有用心的外国势力脱不了关系”。
正如他的中间名“Gedleyihlekisa”(祖鲁语,意为“在粉碎敌人时大笑的人”)所呈现,祖马的个性强悍、轻易不服输,因此在政界得到“不锈钢”的绰号。
祖马多次缺席法庭的审判。2021年6月29日,他因此被判“藐视法庭罪”,不得不开始15个月的监狱生活。
“这是光荣的一天。”南非反腐败专家图利·马东塞拉(Thuli Madonsela)评价说,“祖马被监禁表明法治已占了上风。”
祖马虽已入狱,但他的余威犹在。当前,执政的“非国大”可分为支持现总统拉马福萨的派别,以及支持前总统祖马的“RET”派。
前者主张反腐,并重建国家机构和问责机制。“RET”派则试图“俘获国家”(state capture),试图把持公共机构谋取私利,来自印度的古普塔家族与“RET”派关系密切,与祖马所在的祖鲁人家族也有着生意往来。
在非洲多个国家,原住民普遍是构建各自政治版图的底色,占总人口五分之一的祖鲁人在南非政坛上一直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祖马还得到南非政府情报系统的支持。在白人统治时期,祖马一度是政党“非国大”的情报负责人。2018年卸任总统后,他一直与情报部门保持着盟友关系。
来自情报部门的部分人员被怀疑参与了骚乱的策划行动。《小牛日报》(Daily Maverick)副主编里亚尔·哈法吉(Ferial Haffajee)撰文透露,前总统祖马与包括情报人员在内的十多名密友策划了一份“动乱计划”。
哈法吉还勾勒出“动乱计划”的大致轮廓:初期,在夸祖鲁-纳塔尔省实施运输卡车纵火事件,接着阻断从德班港到南非经济中心豪登省的关键道路。其间,通过社交媒体等手段鼓动一些民众参与打砸抢。
“他们的目的是进一步破坏、削弱原本就已经脆弱的南非经济,进而削弱拉马福萨的政府。”哈法吉写道。
最富有的10%人口
占据着南非71%的财富
席卷全国的骚乱,导致交通和物流中断,让原本低迷的南非经济雪上加霜,也使得新冠疫苗注射计划暂时搁浅。
“对煽动者的所作所为进行惩罚是必要的。”南非“非国大”高级官员、前情报部长罗尼·卡斯里尔斯(Ronnie Kasrils)也承认,骚乱部分源于执政党失败的经济政策。
前总统塔博·姆贝基(Thabo Mbeki)的GEAR计划也备受指责。卡斯里尔斯认为,以“增长(Growth)、就业(Employment)、重新分配(Redistribution)”为核心的GEAR计划不仅没有解决经济增长问题,反而导致巨大的财富掌握在少数白人资本家以及新晋“黑人大亨”手中。
祖马及其家族被指控吸走了数十亿兰特的国家资产,与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印度古普塔家族也成为南非第七大富豪,涉及南非的铁路、铁矿、发电、军火销售以及部分媒体业。
当前,南非正处于第三波新冠疫情集中暴发期,高达32.6%的失业率导致数百万民众只能依靠每月24美元的社会保障金度日。在青年群体中,失业率则超过75%。
“面对疾病、死亡、失业、恐惧与饥饿,人们看不到希望……”南非西北大学人类学教授奥尔巴赫在《非洲辩论》杂志上撰文,“巨大的贫富差异只隔几幢楼就显而易见。”
美国摄影师乔尼·米勒(Johnny Miller)曾用无人机航拍展现南非的贫富差距。在南非的立法首都开普敦,一条大约200米宽的湿地、电篱笆以及密集分布的警卫室将这座城市分为富人区和平民窟。
“从几百米的高空俯瞰,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公平的景象就呈现出来了。”乔尼·米勒说。
Vusimuzi社区是开普敦有名的贫民窟,大约3万名贫民拥挤在8500个棚子里,一条高压输电线穿过贫民窟。但是,不少社区家庭至今仍没有通上电。
不少南非穷人悄悄过着乞讨生活。笔者在约翰内斯堡的杉藤社区多次见到,一名黑人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到垃圾桶里寻找邻近饭店丢弃的披萨饼等食品,最年幼的孩子只有三四岁,最大者也不过七八岁。那位母亲看见有行人经过迅速躲藏起来,孩子们也露出羞涩的表情。
“碍于面子,南非当地的穷人通常只有入夜后才会到街上寻找食物。”吴江说,他的爱人发现这一规律后,每天晚上都会把剩菜剩饭装在干净的塑料袋中,并悄悄地放在商行门口的花坛上。
南非是世界上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基尼系数长期保持在0.6以上。世界银行2019年发布的报告显示,南非最富有的10%人口占据着该国71%的财富,而最贫穷的60%人口仅占据7%的财富,有一半人口的月收入不足50美元。
“人们闯进商店,是因为我们希望前总统祖马获释。”抗议者姆西齐·科扎说,“即使祖马获释,抢劫仍会继续,因为我们很饿,需要一些物资才能生存。”
新冠肺炎疫情以及经济不平等的加剧,导致南非的犯罪率飙升。南非警察部公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该国的犯罪活动偏重于经济犯罪。其中,现金及运钞车抢劫案件增加了66.7%,卡车劫持案件增加了34.2%,性暴力犯罪则下降了39.8%。
种族矛盾与
政治“极化”唤起社会暴力陋习
从网络和电视画面来看,很少有白人面孔出现在南非骚乱的队伍中。但是,种族主义依旧被认为是此次骚乱的深层原因之一。
1948年至1991年,南非一度实行种族隔离制度。依照白人、黑人、印度人及其他有色人种分类,各族群在地理上强制分离居住,孩子分开接受教育,不同种族享有不同的政治和法律地位。如今,南非已结束种族隔离制度近30年。
“社会财富依旧掌握在白人以及少数黑人手中。(南非的)一切都体现出种族倾斜,包括接受教育、获得融资、获取土地。”开普敦大学经济学教授哈龙·伯拉特(Haroon Bhorat)说。
大多数可耕种土地仍由白人控制。据南非乡村发展与土地改革部统计,占总人口8.1%的南非白人拥有全国72%的耕地,占总人口80.7%的黑人却只有4%的耕地。
为了实现“均田”的政策承诺,1998年,南非政府修改了土地法,确立“自愿买卖”原则,由政府出资帮助黑人弱势群体购买土地。但是,绝大多数白人并不愿意出卖土地。
2018年5月,执政的“非国大”政府宣布将提出新的“土改”方案,无偿征收农地。不过,新方案至今没有得到“非国大”内部的一致支持。
少数白人还控制着矿产、银行、大企业等南非的经济命脉。2021年6月25日,南非劳动部发布的一项就业报告显示,该国企业多数高级主管职位中,黑人只占其中的15.8%,多数由白人担任,而白人只占南非经济活动人口(economically active population)的9%。
不过,南非的人口结构也朝着不利于白人的方向变化。南非国家统计局2021年7月19日公布数据显示,南非白人数量自2016年以来逐步减少,累计有9.1万名白人离开。同期,有89.43万非洲裔移居南非。
一支黑人新精英群体也在反种族斗争中攫取了大量财富。联合国环境署政策专家罗伯特·姆盖迪撰文说,新精英与少数白人依靠权力控制了南非社会大多数的财富。包括华人、印度人在内的大约1500万人的有色人种,凭借着技术和资本优势占据着南非7%的财富。
多数黑人群体依旧处在南非社会的底端。权力和财富在不同种族之间的分配不均衡,还加剧了南非政治的“极端化”现象。其中,较激进的右翼政党自由阵线联盟(FF+)以“还击”为口号,呼吁白人自治,承诺保护白人土地。2014年,它的得票率只有0.9%,如今已成为议会第五大政党。
成立于2013年的经济自由战士党(EFF)则坚持极左路线,它主张将矿业收归国有、全面无偿征收土地分给穷人、提供免费大学教育等,得到广大黑人人口的广泛支持,成为议会第三大政党。
南非政治走向“极化”,还唤起了各派鼓动社会暴力赢得支持者的传统陋习。
“我在南非生活了二十多年,现在发现人与人之间变得没有那么友好,更多是根据肤色的不同相互抱团。”吴江说,为了在骚乱中保全生命和财产,在德班的华人已经组织起来一支保安队,配备手枪、猎枪、鱼叉和铁锹等作为武器。此外,他们正协商筹建一个专业的安保公司。
(为保护受访者,吴江为化名)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裴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