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有色彩,那么砥砺前行便是父亲生命的底色。
九十年代初,父亲从政府机关停薪留职,然后顺着改革的潮流开始了南征北战的生涯。他去过位于祖国南疆的广西盆地,到过长江中游、洞庭湖以北的湖北……父亲如同赶赴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他勇敢地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我惊叹于父亲居然可以在荆棘丛生的地方一次一次地踩出一条路来。有时候,我就取笑,生活在东海之滨的父亲,这是到神农架当野人的节奏。
长大了才知道,父亲目力所及的前方如果都是战场,那么身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家乡。
父亲最近一次的远行,也是最长的一次远行,便是山西太原。因此我去了几趟山西。
素闻山西人会做生意,唐代诗人韩愈有诗描绘:“朗朗闻街鼓,晨起似朝时”。到了清朝,晋商已经成了中国历史上三大商帮之一。福建人到山西做生意,这不是班门弄斧吗?
第一趟来到山西,天空是灰色的,路边红彤彤的高粱也是灰的。车子进入街道,便看到五步一个三步一间的澡堂。父亲很热情,说孩子,赶紧去澡堂泡一泡。澡堂热气腾腾,十几个大汉在一个不大的池子里泡着,水也是灰的。
当时父亲的事业不怎么景气,小型钢铁厂又遇上了行业整顿,应该是升级还是关闭,股东们是群雌粥粥,莫衷一是……看来,倒闭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我在山西前后就逗留了几天,依稀记得离开的时候,山西的路面,是扫不尽的煤渣;空气中,仿佛永远都是拨不开的阴霾。
再去山西,我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虽然海外的生意非常忙碌,而且路途窎远,但是架不住对父母以及孩子们的思念,我途经北京再次来到山西。
当年父亲力排众议,依法关闭小型钢铁厂。如今从生产钢材小户,变成销售钢材大户,小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公司坐落在山西省会城市太原的一个工业区,光员工就有百来号。
这次山西之行,公司的几个老总特别客气,轮番款待;我也只好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了。
印象最深刻的,要数山西的面食。自古便有“世界面食在中国,中国面食在山西”的说法,足见山西面食文化,在中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公司的一次晚宴,终于揭开了面食的面纱——上来的是一道莜面。莜面栲栳是山西晋北、晋中、吕梁一带家庭主妇的拿手戏。她们将一大块热水和好的面团放于手背上,夹于中指食指中间,放置光洁石板一块,随手一拐、手托一推、食指一挑一卷,筋薄透亮的一个个栲栳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笼中,急火蒸10来分钟出锅后,浇上羊肉蘑菇臊子或葱油盐醋即可。
我不知道厨师对于莜面的做法是否跟民间传说的一致,但是味道着实不错,软筋适口、浓香不绝。
山西位于黄土高原之邻、黄河之畔,特殊的地理位置,滋养出另一个山西的特色,那便是山西的骏枣。山西的骏枣之所以响誉中外,从“八个一尺,十个一斤”这句话便可理解。个头大,皮薄味甘,便是它的主要特色。
只要有亲朋好友去南非,父亲总是几经周转地给我寄骏枣。完了后,就会问,那些枣,都收到了吗?亲朋好友都分享了吗?物以稀为贵,又是父亲送的枣,我总是很“抠门”地没舍得拿出来。身边的亲友们却没跟我客气,他们的眼睛都赶上海关的旅检毫米波扫描仪,骏枣简直就无藏身之处。
据说尊为众肴之首的燕窝,在过往,因其淡而无味,不及米谷之香,吃者甚少,唯贫家每多囤积,以备荒年。有这么一说,每谷一升可换燕窝一担!我如获至宝的骏枣在当地人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俗物”,我何不趁此机会大快朵颐一番?果然,太原的大街小巷都堆着骏枣,个头大,价格又很便宜。我也当一回古人,日啖骏枣三百颗,不辞长作太原人。
吃着骏枣,翻阅着书籍,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儿。季羡林先生关于人生的文章,其中有一篇谈道德!他把道德提到一个高度,道德就是“天人合一”。简单地说,就是要捋顺三个关系,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的自身修养。一个人为自己着想和为别人着想,后者的比例多于前者的,就是有道德之人。那个“宁负天下人”的曹操,那就是道德败坏了。
这样说来,父亲绝对是一个有道德之人。因为父亲处处为别人着想,具体例子我都要笔楮难穷了。我又关注到父亲在山西的朋友圈子,他们不但敢为人先、恋祖爱乡,而且琴棋书画均有涉猎,“贾而好儒”正成为闽商的一大特点。
因此,请容我将“天人合一”的道德理想再次理想化!我相信,“天人合一”绝对不是不可实现的俟河之清!绝对不是!
我是一个路盲,对中国地理真的是太不熟悉了。一天,我翻阅到《平凡的世界》,以为小说写的是山西,因为山西有煤矿,山西有孙少安的老婆秀莲,重要的是,山西有闻名遐迩的红枣。突然,我就身临其境了。其实不然,度娘告诉我,陕西有铜川和延川这两个地方,其中延川具有“红枣之乡”的美誉,延川才是孙少平生活过的地方。
父亲从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始终都是村里的能人。种地是一把好手,从政廉而奉公,经商遵纪守法……从父亲身上,我看到孙少安的影子,那就是男人的担当。
孙少安将光景一片的“烂包”日子激活了起来,将平凡的日子过得不平凡。我更像是孙少平,为了所谓的理想,一骑绝尘而去,将孩子们都扔给我的父母……讲学不善躬行,好比口头禅。这一刻,我感到羞愧。
回南非的那个早上,父亲特意请假在家,叮嘱我跟所有的亲友道别,然后一起打包几个行李箱。到了中午,孩子们放学回来,大女儿看到我的行李,躲到房间哭。
我跟着进去,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过了一会儿,女儿的哭声小了。女儿说,你不是说“不辞长作太原人吗”?我郑重地跟女儿约定回国的日期:爸爸不但要作太原人,我们还要回到福州老家,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我几乎是夺门而出的,到了小区楼下,看到车子赶紧钻了进去,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暂时遮掩我的窘迫。过了一会儿,看到父亲亦步亦趋地跟上来,手上提的正是我不敢触手提取的行李。
车开走的时候,透过车窗,看到父亲在抹眼睛,母亲已经是泣不成声了。这一刻,我再次明白了父亲:身前永远是战场,身后永远是故乡。
座位上有一包鲜枣,上面沾着清晨刚刚下来的露水,它是我眼里的鲍参翅肚。我决定将它带到南非,让大伙儿也尝尝鲜枣,感受一下父亲的一片心意。可惜在过海关的时候,工作人员说啥都不让带,只好在机场匆匆做了处理。
第二天到达开普敦后,打开行李箱,看到了一袋袋包装精美的骏枣。打开手机,父亲的声音从微信传了过来:“那些枣,都收到了吗?亲朋好友都分享了吗?”
作者: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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