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清退之后,村子空了,租金没了,本土北京人开始焦虑
近一个月来北京市持续的清理整治之下,当地村民收入大幅减少,众多村域产业生态也在数日之间瓦解。
近一个月北京市持续的清理整治之下,出现的“空村”分散于全市各处。摄影/车怡岑(腾讯新闻谷雨实验室)
作为本土北京人,白净秋从来没像今年冬天这样焦虑过,她在大兴区旧宫镇南小街五福堂的家已成“空宅”,水电皆无、暖气断了,家人在亲戚朋友家寻找住处。这只是白净秋的近忧,“断水电暖肯定只是临时政策”,她的远虑是全家未来的生计。
原来租住她家房子的外来务工人员都已离开,原本赖以生活的租金没了,以后如何谋生成了问题。
白净秋所在的大兴区旧宫镇南小街村几近一座“空村”,一排排的村民自建房都大门紧锁,身处村中,除了零星传来的犬吠,再无其他声音。
近一个月来北京市持续的清理整治之下,这样的空村分散于全市各处。当地村民在外地务工人员离开后,收入大幅减少,众多村域产业生态也在数日之间瓦解。
村域产业瓦解
南小街地处丰台区与大兴区交界处,与北边大红门市场临近,租金便宜,素来是外来务工人员聚居之处。
2006年,白净秋在自家宅基地上建造了四层楼房,其中两层供自己和家人居住,其余36个房间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一般房间为600元一间,另外一楼的临街商铺也对外出租。
南小街村的村民情况都与白净秋类似。这里的1000余户村民几乎每户都建起了三至或五层楼房,一部分自己居住,一部分出租,租金是他们重要的收入来源。
集中清理整治已持续了近一个月,政府方面并没有公布所涉及的村庄数量。有非官方人士不完全统计,截至目前,其共收集到263处清理整治点的有效信息,分布各个城区,昌平区45处,朝阳区73处,大兴区37处,丰台区36处,海淀区26处,顺义区9处,通州区24处,西城区2处,东城区8处,房山区1处,石景山区2处。
马各庄村位于朝阳区东五环外的金盏乡,与东坝乡、通州区交界,因村内聚集众多会展服务企业,临近东坝乡春溢通物流中心等产业园区,成为北京东郊的产业与人口聚集地。
一直以来,马各庄村以会展业、广告制作业闻名,产业链完整、原料丰富、人才齐备,一度被称为“中国会展供应链上的不夜城”。一家会展企业的创始人称,在北京的会展活动,无论什么时间、多大的项目、缺少什么物料,只要到马各庄转一圈就能办齐。
鼎盛期时,一到晚上,马各庄各色广告霓虹招牌闪烁、工业区通宵开工、拉货三轮和面包车川流不息,常常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随着北京疏解非首都功能、“无煤化”改造及大兴区火灾引发的大排查,马各庄也成为“空村”,其多年形成的产业生态瓦解殆尽。
2014年通过的《京津冀协同发展规划纲要》,对北京全市提出“有序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加快构建高精尖经济结构”要求,2015年北京市发展改革委等17部门联合制定了《北京市新增产业的禁止和限制目录》,对不符合首都经济结构的产业进行了禁止和限制,其中木材加工、造纸和纸制品、印刷、金属制造、批发零售、仓储等产业都进入禁止性名单,这为马各庄村及周边东坝多个产业园区的清退埋下伏笔。
因马各庄外来人口聚集,部分地区存在房屋陈旧等现象。2016年3月,该村被北京市政府列为“2016年棚户区改造和环境整治任务”的储备项目,待棚改审批通过后即启动。2017年4月,北京市确定城六区实现“无煤化”,马各庄等522个村进行“无煤化”改造,《北京日报》援引村党总支书记刘福新的话称,马各庄村947户居民响应“无煤化”改造,只用了46天完成了临时周转,10月底村民就搬到村域外居住。
随着产业及人流的消失,马各庄及周边人们发生变化。多家零售店老板表示生意艰难。曾经在村域内较有口碑的牙科诊所搬迁,诊所老板梁恒源称,自己已搬至金盏乡小店村。
临近马各庄的晓景花园酒店工作人员表示,最近酒店入住率下降很多。春溢通物流园、国通快递北京总部公司门前的守班人员称,这里的快递公司几乎已停工一个月,物流园将迁往顺义等地。
村民李喜生是一名司机,平时开车拉货,也短途载客,村子搬空后,近来几乎没有货单,他的工作只剩下每天给一家快递公司送两餐盒饭。
2017年10月底,李喜生的房屋被定为棚改项目,被要求搬迁,政府对每人每月补偿3000元作为租房补贴,但夫妇二人租金每月不止6000元,多出部分须自己填补,而他们18间出租屋的收入也断了。
未来向何处去?
对于北京这次大规模排查整治,多位政策研究者表示,应该遵循2014年通过的《京津冀区域协同发展纲要》(下称《纲要》)所提倡的理念制定公共政策,即通过科学转移北京的非首都功能,减少部分行业的就业岗位,进而使得部分从业人员主动离开北京,而非被动离开。
中国区域科学协会副理事长肖金成指出,《纲要》提出到2017年北京市城六区人口要有所减少,但这一减少是要通过疏解非首都功能的产业梳理来实现,不应该“为减少人口而减少人口”。另外大兴、顺义等郊区也不是城六区,不属于2017年人口要达标的区,虽然2020年北京全市人口总体上不增加,但离2020年有三年时间,大兴等郊区应该更和缓和科学治理。
现实似乎也是如此,北京市经济信息中心高级经济师胡彭辉发表的《2016年北京市就业形势分析与2017年展望》指出,目前北京市在疏解过程中存在“业走人留”问题,释放出数量可观的剩余劳动力,将加大产能过剩行业职工分流安置压力。根据北京市统计局相关调查,在计划疏解的批发市场中,超过七成的外来从业人员选择继续漂在北京,愿意迁往京外的比例不足两成。
需要看到,正是在历次北京城市功能疏解中,一些村庄善于抓住机会,吸收周边村庄清理退出的生产要素,构建起富有特色的产业链。
费家村本属于崔各庄乡面积最小的村庄,原有人口仅400人。2009年,北京市启动规模庞大的土地储备计划,在朝阳区东北部的城乡接合部兴起的十几个艺术区,都在土地储备计划范围之内。2010年,崔各庄、善各庄、索家村腾退搬迁,费家村成为人们搬迁之后的新去处,迅速达到2万余人的规模,吸收了大量的书画家,成为闻名于外的北京“画家村”,文化产业繁荣。
近来的清理整治行动中,已经有一些城中村在吸纳产业及务工人员,比如,大兴区的商桥物流园成为当前众多快递公司分拣点选择,金盏皮村也继续吸引外来务工人员落脚。
腾退清理拆迁过程中有大量问题需要研究,才能将利益方损失降到最低。北京才良律师事务所律师王才亮表示,北京城中村、郊区农村土地建筑很多都没有走法定的征地—收归国有—招拍挂程序,由村、镇(乡)主导的买卖交易,这类建筑是否就是违法建筑,政府是否可以无偿拆除?目前尚具争议。
按照目前的政策,村民在集体建设用地上的建房,只要是没有被相关部门批准的就是违法建筑。但在一些学者看来,违反了规划才能算是违法建筑,即按照规划部门规划,比如明确该土地是农田或林地,占田毁林建住宅,才是违法建筑。如果规划上没有明确指出土地用途,不宜被认定为违法建筑。此外,如果村民在建房时,管理者没有制止,实际是管理者没有尽到责任,不宜多年后,以建筑没有审批为由认定为违法建筑。而如果因为新的规划,需要让其拆除,政府就应赔偿损失,以保障村民的利益。
肖金成认为,北京应该坚持对全域进行规划,而不仅仅是对城六区的规划,将郊区排除在外。
缺乏规划,正是郊区乱象丛生的原因之一。肖金成表示,北京总面积16410平方公里应该作为一个通盘的规划,城市/农村、国有用地/集体用地都应该纳入规划中,这样农民在集体土地进行建设,才有据可依。
事实上,在集体建设用地上建设租赁住房,已成为缓解住房供需矛盾的新方向。
2017年8月,国土部、住建部联合发布文件,允许农村集体土地不用经过国家征地环节,直接进入市场,租赁住房将获得快速审批通道,村镇集体经济组织可以自行开发运营,也可以通过联营、入股等方式建设运营集体租赁住房。而北京正是13个试点城市之一。
(文中所涉村民为化名)
《财经》记者 熊平平/文 朱弢/编辑(本文首刊于2017年12月25日出版的《财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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